读《梁思成<中国建筑史>辟谬》之答辩

读《梁思成<中国建筑史>辟谬》之答辩

嘉藻新著《中国建筑史》印行后,闻天津《大公报》,登有梁思成之驳议。求之两星期,今始得之。题曰“辟谬”,细读一过,噫!何其语气之过当耶?[1]

夫学问之事,宜有一定范围,任取一事一物,任由何方面研究之,皆学也。中国地大物博,历史久远,就建筑一事而言,其可研究之方面多矣。其研究之法,有须借助于外人者,则求学于国外,是也;有不须借助于外人者,则就国内之书籍与所有之事物,而自治其学,是也。此就事而言也。若就人而言,则有其力能求学国外者,则求学国外,返国工作,如先生之所为,是也;有不能求学于国外者,则就其性之所近,及其力所能致之参考资料,自尽其力,亦未尝不可也,如藻今日之所为,是也。言其究竟,不过各尽其国民之责任而已。取经虽不同,而其为治学则一也。成绩虽不同,而其为国民心力之所构成则一也。

嘉藻自成童之年,即知研究建筑,每有感触,辄自为之计画,然始以此为职业也。旧式读书人,作八股,应科举,戊戌会试,时值政变,始与同人,研究当时所谓新学者。政变失败后,走还故乡,仍与故乡人士,研究新学,创办学校。其后革命成功,而为滇军所迫,乃去故乡,走都下,以至今日。在此三十年间,建筑之改良计划,仍时时为之不厌,而尚未见有所谓建筑学者。民国二年在津,始于公园图书馆,见东西人士建筑学之书,至此始有意为学。四年至美国巴博观会,因政府馆建筑之争议,颇受刺激,至是始知治此学之已不可缓矣。五年归国,开始收集图书标本,自为研究,其时已四十八岁矣。博微禄以资生,就公余以读书,处此境遇,安能求学国外?又生性酷好艺术,而于语言学则绝对不能,二三十岁时,屡为之而皆失败,故至今不识一外国文字,故虽收集图书,亦只限于国文。然藻之对于建筑,其最感兴味,亦只在形式方面,故收集资料,虽不限于此一方面。而所研究者,则但在此一方面,就此一方面言,则中国旧籍,及现代印刷物中,可资应用者亦不少,此藻之书所以竟撰成也。

图1,1915年巴拿马太平洋万国博览会中国馆入口。三藩市公立图书馆三藩市历史中心照片。

先生驳议, 谓今日之建筑,须具有合用坚固美观三要素,此其言谁能否认?然此乃西人多年研究之所得也,亦先生多年留学之所得也。藻即不识西文,又未留学外国,何从而知之?即令知之,而对于工程方面,并不感兴味。所谓研究建筑者,始终只在形式(美观)一方面,其所撰述,亦但在形式一方面,今将本书概略,列举如下:

图2,乐嘉藻《中国建筑史》扉页。1933年初版。译者照片,2014年。

本书分三编,以第二编上下,为中国建筑史正文,两编之中,又以编上为正文,盖本人专研究中国建筑形式,故就形式分类。如编上之平屋等九章,编下城市等五章,则系就实用分类,故非此书正文也。屋盖原在编上之末,庭园原在苑围园林之次,整理时,因其在分类上性质不合 (平屋等等,皆一 个建筑物,屋盖为一个之一部份;庭园,则因其计划处太多而考证处又太少之故),故分出列为首编。第三编,则所附建筑之杂文也。此等分配之原因,在绪论中已自言之。先生谓不当,可也。谓其不可触,则或者,因绪论中之所言不甚明了之故耶!此两编中,计分平屋等九式之九章,及城市等五类之五章,虽寥寥不及七十页,然每一章之中, 莫不根据旧籍,审查标本图,有所考证,有所论断,此实可称臣力已竭者也。虽其所据之标本图,有不足据之处,然以藻之环境,与其力量之所能致,其所有者,仅能如是,且本人又焉知其不足据耶?知其不足据,则早已不用,此类亦多矣。欧人治此学之程序,藻虽不能彻底了解,但据早年东友之所言,大约须将本国建筑遗物,用欧人之学说,与其方法,全行调查,绘成详图。一方面,整理旧日文献,然后合两者,而求其历史上之真象。日本此事,在其维新三十年内外,已经完成,然日本之致力于此者在何时?致力于此事者若干人?而其国土及其历史又不过如此,然亦须三四十年而始告成功。若我国者,幅员大于日本,历史长过日本,时至今日,国内如先生之工作者,能有几人?而先生每年之中所成就者,能得若干?由此推之,则中国何时,始能有据精确报告而研究之之时,此在先生不知如何?若如藻者,即再活十几年,八十老翁,亦将不及见矣。俟河之清,人寿几何?而藻之平生,又颇以研究中国建筑学,引为责任,在此时期,能坐待调查报告之完成耶(况且那时并未有人做此种工作 )?不然,则将弃去不顾耶?抑又思之,中国建筑学,必皆须待西法调查成功,始能研究耶?或者尚有不须借助西学,但用本国书籍与图画,亦可以研究之之处,如其有也,我又何必定待河清难俟之完成,我何不但就我心之所能到,与力之所能及,取其可以研究之处而研究之。我心之所能到者为形式,我力之所能及者,为所有之书籍与图画,我亦即有之矣,安敢不自引为责任?此藻之所以不识一个西文,不藉一分补助,而孜孜以从事于此之故也。至其成绩,则藻读书五十年,亦自有所见矣。世之人,有能坚忍耐苦以成一学者,无论如何,亦必有其不可尽废之处。昔人言:一举手之劳,亦能令空气动荡。而况以半生之精力,指定一目的以进行,其将终无一可荻耶?故凡一种创作,其中有错误处,亦必有精当处;有可笑处,亦必有可取处。此正如一个出来的做事的人,有赞成之者,亦必有反对之者,固不能认为悲观也。

此种常识,亦普通人所能解者,不识学人何以反会茫然。譬如农业,自当用西法改良,但当改良设备尚未完成之前,就不当用中国老法耕种耶?用老法耕种,便是大损中国人脸面耶?至于用老法之成绩,不及用西法者之有利,自然难免,然亦不是该骂的。

吾书的两册,除先生所见许两章,及所批评者若干条外,岂遂无可观者乎?古人曰:“大雅所嗤,末学所资”,此正言人之立言,虽浅近,亦应有其相当之用处,以中国文明发生之早, 历史如是之长,而建筑界中,形式繁多,名称歧异,从古无人焉为之厘定者。早年向东友问日本建筑,则写几种书名见示。数年前,严慈约先生向言,有欧人问中国园林建筑法,因问是有何书,可以答问?藻瞠然无以应也。又侄伯恒先生向问,有西人问:中国亭之一物,究有若干式样?各式始于何时?藻亦无以应也。夫以中国今日,亦有号称治学者矣!北京号文化区域,而此种浅近之图籍,欲求可以答外人之问者,竟无一种,岂非中国学界之缺点?平心论之,此种书,不应由中国人自著耶?岂亦须仰给外人耶?以中国人之心思才力,新旧学人如此之众,岂并此种应用之书,亦不配作耶?国内之专门建筑学者几人?先生又名家之子,学成归国,亦已有年,亦未闻有何种解决法。古人云:“紫衣和尚不言,故野和尚言之”,藻一待死之老人尔,平生研究学术,本无争名于市之心,晚年整理旧稿,亦不过爱惜羽毛之意,自经两君下问,而始有发表之计画。其书虽不足重,亦曾自两千年以来纷乱之中,提出头绪,按部整理,使之秩然有序,为此学创立一骨干,即至不济,亦未尝不可作检查工作,并藉以答西人之问,使外来之人,对于斯事,有分别之认识,是亦中国人应有之努力也。寄书学社,乃赠答之行为(屡蒙赠书,理应作答,极寻常事),并非向先生挑战,不识先生果何以故,色然而怒,尽其丑诋之能事,一至于此,何耶?观西人叶慈博士之论中国建筑,一塔也。而时碑时匣,时楼时观,其支离之程度,较中国人之不了解尤甚。虽然,是定西人之咎耶?西人之研究中国事物,亦只能用其固有之眼光方法,至于此特殊之纷乱,完全应由中国人自己整理。藻之为此,亦正欲自尽其责任,而先生乃虑及损及先生之脸面,窃恐自西人眼光观之,正未必如此也。夫先生之成绩,在今日中国,固可谓难能可贵矣。然自日本维新后所完成者观之,亦不过专门学生毕业后应有之工作,在西人眼中观之,亦恰是学界普通之工作,且所用者,明明是西人之学术与方法,又安望西人认此为中国治学人之脸面,然则除去西洋学术之外,先生之所挟持以代表中国学人者,为何… …[原手稿缺笫六页,原稿纸页630字格]种学术,若其未也。则先生之所谓治学之人,果何人耶?所谓脸面,果何物耶?

吾家亦有子弟,毕业专门,以其所学,在国内工作,从不致自称曰中国治学人。盖所谓中国治学人,必其所治为中国固有之学,或由西学而得新发明,以贡献于世界,斯可谓中国治学人矣。其脸面,亦中国学人之脸面矣。如先生所为者,不过建筑学材料之搜求耳。以此自负曰中国治学人,谬哉 !

且先生篇首,表明今日中国学人之态度,其中尤有可议者,其言曰: “外国人讲我们的东西,而没有讲到家者,我们都不应该放松,应该起来辩驳他,或是自己卷起袖子来做他们所未能做到的”。乍乍看去,似乎梁先生的责任心,可谓十足。然再看去,竟可以说不是中国人说的话。 不然,何以一点不负责任。夫所谓外国人讲不到家者,其咎果在外国人耶?或者是因本国人整理之工作,未曾做到,致使外国人到中国来,找不着相当合用之书耶?由后言之,则其咎不在外国人也,果能辩驳他或纠正他了,则何不在人家未曾错误之前,自己整理自己的文化,让自己人明白。一方,也可使外人得到应用的书(如果叶慈博士曾经见过我的《中国建筑史》,我可以保他不会把塔同楼观,弄得一塌糊涂,甚至牵扯到埃及金字塔去)。尤其可怪的,是“卷起袖子来做他们所未能做到的”,这真可算是比“东车栈鲸鱼”还要大的笑语了。请问先生:“ 中国人的事,应该中国人做吗,或是应该外国人做吗?” 若是应该中国人做的话,则先生要是能做,为何不自动的去做?必等他外国人未能做到,才“卷起袖子来做”,若先生尚未能做,则外国人未能做到之时,莫说先生卷起袖子,就是脱下衣服,又何能勉强得来呢?由前之言,是之谓惰,由后之言,是之谓妄。总而言之,是崇拜外人太过。由崇拜心理,变为依赖心理,遂不觉将中国人的责任,都卸在外国人身上了,自己反转过来站在监督地位。嘻!怪哉!青年的中国治学人的态度。

虽然,此种心理,并不自梁先生始,盖其来已久矣。民国元年,我在东城苏州胡同一个日本铺子,买建筑杂志,见一个学生,向日本人买中国地图,嫌他太略,呶呶的责备他,“为什么没有再详细的?” 那日人只笑着谢罪,说 “对不住!对不住!将来一定还有更详细的。中国人听者 “这是甚么话?中国人用的中国地图,是该督责着日本人预备的?” 与梁先生心理,真可说是后先辉映。

伊东耶!关野耶!鲍希曼耶!是何人哉?与我有甚么关系?我以中国人做中国建筑史,爱怎么就怎么做了,岂必须向日本人、西洋人面前请示,求他指派,得他许可,方敢做耶?做成之后,在国内发行,他爱看,请他看。他爱批评,请他批评。他不爱看,不过不理罢了。他焉能说:“你们中国人,做你们建筑史,不合我的口味,我是不答应的么?” 照先生意思,就是在说:“现在日本人西洋人都有的在研究中国建筑了,你们切不可乱研究乱著书,谨防让人家见着笑话啊!人家是如何的伟大” 。然依我的见闻说:“东西学人的心眼,象先生这样偏私隘陋的,从来没见过"。单看东西人,对于中国旧籍,是如何的搜求,就可想见。如说我的书不够格么?请试找找几种关于艺术方面的旧书,看看他的内容,看看他的名称,再来批评好了。著书本是个人心思材力的表现,岂能尽合他人的意思?岂特外人,就是本国政府,亦不能定出格式,缚束国人思想,干涉国人言论(思想自由、言论自由)。先生何人,乃有如是威权?任何人的批评,我都应当接受,但先生是如何态度,何况又加以编造事实。(例一)改窜文字,(例二)肆意污蔑,公然侮辱。先生知道批评是甚么,若未知道,不防在原版(即登 《辟谬》的一版)的反面看看,此处亦有批评,看人家是如何的身份,如何的语气。尤其可笑的,是随便就请出外国人来,这又何必, 难道梁先生所说的话都不算话吗?

例一:关野贞等的书,我并未看过,也未引用过,先生却说看不清楚,浮躁。

例二:我说老人妇孺、青年男女。先生却改成老太太、青年人,以为可笑,其实照先生所改,也不见得可笑。此处是说庭,老太太、年青人,就是庭的主人,有何可笑。若说可笑,则孟子的墙下树桑、五母鸡、 二母彘,那不更成了笑话吗?这样躁动,是不对的,谨向阅报诸君谢过,如今静默五分钟,平平气,还是来说正经话,正当的商榷(虽然前后不是商榷的态度),我自应当答复,驳文中第五段,那么我们至少要读到他云云。所说的那种史体,似乎西人的史体,如教科书所用的那些某某之时代等,然此不过书体之商榷耳!中国人向来就不用此体,我自然未尝不可用西人史体,然亦不得说非用不可。况且原是创作,我原可以自创一体。我就形式研究,虽然每式各自成章,但每章之中,又何尝不是依时代说来,难道就不是史吗?凡人读书,不可挟有成见。先生心目中,只知道有西洋人,自然只知道有西洋史体。清季学人,曾有说中国历代之史书皆不能称史者,甚至《资治通鉴》,亦只能叫做史料。若果如是,则我之不配称史,又何必辩。

图3,浙江宁波保国寺大殿飞檐。译者照片,2018年。

西人那种史体,吾人呼之曰幌子式的史体,就象商家挂的幌子一样,叫人家一见了然。中国史书,何尝不注重时代上的特殊性,不过不把幌子挂出来罢了。幌子史体,便于教科书。中书则并不提出,让读者自去探讨,此是史学,今姑不论。要照梁先生所说,那又何难?即如首章平屋,我何难挂出几个幌子来。上古之时代,商代之回嚮式,周代的推进式,周季的两重式,再在史书上,抄些废话下来,那就是背景了,再把宗教科学都写上去,那叫做著书,简直抄书罢了 。莫说两编,就是二十编也说不完,那方是“指鹿为马”呢!

一部份者,建筑物之一部份也。一种建筑物有史,建筑物之一部份亦有史。屋盖为建筑物之一部份,故屋盖有屋盖之史,自然值得研究。建筑的本身是甚么?答曰:二编上平屋等九章,是建筑的本身, 二编下即不是本身,是各种建筑物集合成的。

屋面曲线,由于病象,此藻之创解,安能引论?若能引证,又不是创解了。先生若有反证,尽可提出,若是没有,只是不信罢了,我亦何能勉强。若问我何所见而云然,则上面所说的草屋平屋,就是我的所见。但是虽无引证,却有例证,因病象而成美,其例亦甚多矣。西子捧心而东施效鬟,后世的啼妆堕马妆,及女子的病态之美,如此岂非证据,好恶本是情感上的事。西人对于中国事物,说好说坏,不一定是研究的结果,一半也是一时高兴,而一般惟西人马首是瞻者,见西人说好,便生方设法,替他证明“实在是好”,见西人说不好,也就生方设法,替他下注脚 “实在不好” 。此种现象,亦是社会心理中一种病态。中国人是中国主人,中国文化是中国人文化,对于本国文化,是可自由研究,自由批评的,难道先要看看外人脸色么?中国人总是偏于消极的,嗜好也是如此。如病态之美缠脚等等皆是。屋面曲线,在北方的,因为运用得法,还有他的美处。若在南方,则因曲得太过,且有些曲得不一致。我是生长南方的人,所以见到的曲线,觉得有好的,有不好的,就是北方工师,也常说南方曲度太大,看去觉得薄削,所以就我所见,屋面曲线,及女子病态之美,及缠脚,都是一种病象。既是病象,如何会发生出来,因推求他来源,方发见他是由于技术与材料上之弱点来的,缠脚将要打倒了,女子病美,也大家觉得了,只有屋面曲线是病态,那或者可以说是我的新发现,我并不想打倒他,不过说他是病象,并指出他的来源罢了。“自然结果“四 字, 一点也不哲学。屋面既用曲线,则檐角不能不随着曲上去,不过在边角则曰翘耳。此寻常匠人所知者,先生岂真不解耶?如果屋面都是曲线,临到檐边檐角,又忽改用直线, 岂不免不调和耶?

尤有一事须声明者:我的历史观,是根据进化论来的,所以说中国建筑,都是随时代自然发生,由是自简而繁自粗而精的(当然有时例外,若屋盖即不免)。中国自夏桀以前,都是草屋,草屋极易成曲线,我想屋面曲线,那时就有,后来改用瓦屋,就承用以为美。在商代虽无明文,而就周代翘角观之,亦自有痕迹可寻,由此相沿下来,遂有如宋代之可观了。岂特建筑,世上事物,由自然的现象而发生的,其例又甚多矣。同先生说中国的事,又说我神乎其神。如今就说欧人的事吧,牛顿重学,又由萍果坠地现象利用来的;瓦特汽机,是由水壶喷气现象利用来的,这话要出在中国人书上,又不知是如何的神乎其神了。照先生论屋面那几句话,简直是屋面哲学,就好象先有哲学后有屋面一样。由此推之,应当是先有如今的汽机学后有瓦特了 。

“读书不慎”四字,恐先生亦正难免,即如此段关野贞等《支那建筑照片》云云,下即断定我是看不清楚,不慎、浮躁,此又是一个笑话。实告先生,我根本就未见过此照片,先生何所见而遂说我看不清楚?先生说我浮躁,由此看来,恐先生眼中,简直有了幻觉了,因为脑中只有关野贞,所以不问何人,他所看的,一定是关野贞的照片。

我的标本图,多自杂志及报端收来。其中时代,亦皆用原来说明书,并未一一详考,以之与须数百人数十年始能完成之材料比较,当然相差甚远。古人曰:“巧迟不如拙速”,我之此书,即为今日中国建筑上急需之一部书,中外人士见之,可以知道中国建筑物,共分若干种。其状如何?其名为何?每种之历史如何?如此已足,并非为考证一塔而设,谁又向此寻考证去?古人曰:“大辂椎轮”,社会是进步的,我的书不好,将来中国建筑好书,自然接踵而起,我不过象发明汽机的人罢了。若据今日之汽机,责备当年瓦特之粗疏, 岂非过论。

此并非我自怒之解,盖以一人之心思材力,所能成就亦必有限也。若说他无用吧,则如前所言。如某某外国人,见过此书,必不会若此错误。他人若研究此学,至少也可助他一些材料。即或不然,有人以为我书不好,再著一部好的,不也是抛砖引玉吗?在中国学界冷落,一年一年的消沉下去之时,正宜使国内之人,无论他是新的旧的、老的少的,都应该一切解放,让他能就他自己的思想能力,尽他自己的责任,此方是中国人应有的态度。至于发表出来的书,社会中人,自应该考核纠正,作善意的批评,也决不能借此来开玩笑。若谓我“指鹿为马”,我绪论上说得甚明(精力衰减,屡作屡辍,恐精力愈退,稿本未定,故取既成两编(历史)加以修正,附以杂文,合为三编。.…求之纸面,合之简编,凭藉终嫌太薄,故以十年辛苦,仅能得种种概念,至于竖古横今,以求一精确之结论,则未能也)。由是言之,我之书,就是中国建筑史中种种概念。至于先生所说如何如何方够得上中国建筑史上的那一部书,即我所谓竖古横今精确之结论,我明说是未能,说得明明白白(伊东亦说此事前途甚为远道)。所以我的书,说是鹿就是鹿,说是马就是马。若说“指鹿为马”,又有甚么凭据?要说指的是屋盖庭园两章,屋盖由周说到现在,庭园中史的痕迹在总论中,且又由历史两编中提出编入杂文中矣,亦何曾指鹿为马?

图4,宋代著名书画家米芾所著《砚史》第一页。译者网络版截图,2022年。

建筑史,亦不过建筑之史耳。由先生笔下写来,便不知其中有如何神秘,真所谓神乎其神矣。照先生报告看来,梁架斗栱,皆是建筑,岂一亭一阁,及不能称建筑耶?譬如有人讲人体生理学,一根骨头,一条肌肉,皆算是人,而一个生人,反不能称人,有是理乎?若说到史,又岂有一定之体制,前说幌子式的史体,如今又借中村之《中国美术史》来谈谈,此书以时代为经,以各种美术为纬,内容程度,或合先生之所谓史。我之不用此体,因我之立场,与我之希望,与中村不同。中国美术各种之分别,向来都是很明了的,无论如何分配,读者皆易了解。至于建筑,但就形式名称两方面说,已就够混乱的,一式可有数名,一名可包数式,加以时代地方之不同,更令读者茫然。所以我的研究,即注重此两方面,先就一定名称,求出他一定形式,一式各为一章,叙述他的经过,即是各成一史,集合下来,即称曰建筑史,此又有何名实不符之处?中国之史,从来即分为正史与编年史两种。中村之书,属于编年一类,我书属于正史一类,此体创于司马迁之《史记》,分本纪世家传书等类。所以史书中分类,原是中国老例,且司马氏之对于《史记》,与我之对于《建筑》,亦有相同之处,皆是对于面前一大堆的材料,要想法将他整理出来。整理之方法,笫一步即是分类,此体之史,持与编年之史相较,或者反不如他的统一,然却比他系统分明。但就我之书说,各式的建筑,单简明了的陈例在面前,深求者可以知道各式之历史,随便看看,也可以认识各式之真象,不至于见着实物,定不出名字,也不至于见着名字, 想象不出形式,此是我书之效用,亦是建筑学中第一次著书人之责任。以上所引,为政治史。今更接近一步说艺术史,我所知者,有米芾《书史》 《画史》 、陈继儒《书画史》、郭宗昌《金石史》、文彭《印史》、 梁同书《笔史》、米芾《砚史》、袁宏道《瓶史》等,此等旧书,不易流传, 艺术家偶然发见一个名字,搜求不遗余力,一旦寻得,如获至宝,替他校订,替他流传。 先生试取观之,看他体例如何?内容如何?就知我的拙著,不至于值得这样的大惊小怪了,也就知道这个史字,是中国人随便可用的了。

我说康熙有畅春园,先生说畅春园乃明李伟清华园故址,康熙并未营清华园。这两句话,说得支离含糊,令人捉摸不定。先生即是未闹清楚,何必就信笔雌黄。就照先生说的:“畅春园乃明清华园故址”,是承认有畅春园了。究竟甚么叫园?甚么叫故址?这两个名词,先生是否弄清,由一个故址,变到一个园,中间不经过一番营的工作,就会平地涌现了吗?我著此书,所凭据的材料,多是民国九十年住在天津公园之时,收集来的,紧邻就是图书馆,得暇就借书来考查。所以此时要我答复,多半是答不出来的。但是畅春园还答得出。我所据,是雍正著的《圆明园记》,上说:“圣祖仁皇帝,就明戚废墅,节缩其址,筑畅春园” 。我是一向浮躁,也不管他父子相承,本园业主说的话,靠得住,靠不住,就不慎的用上了。清华园,现在却无证据,但是明朝故址,到康熙时会变成园,不营一下子成吗?况且我并未说他营,仅是说他有啊!我说圆明园内小有天,先生说小有天在圆明园北路武凌春色。先生此言,是驳我吗?或是证明我的?真令人莫名其妙了。岂圆明园北路,即不是圆明园耶?譬如我说,北京有白塔,先生说错了,白塔在北京西城,岂西城即不是北京耶?此段争来争去,并无异同,全是废话罢了。

“鉏魔触槐” 一事,说赵家庭中有树,有啥希奇?这也是一个笑语。著书求证据,是问他确实不确实?不是问他希奇不希奇?此段是说庭,引此以证明周时庭中亦有树,在考证上说,此是确实的证据,就是珍奇的证据。先生说他不希奇,请试举几条来。若举得出,那“有啥希奇” 四字 , 也就无误了。然而例可以替我多添些证据,我是欢迎的。不然的话,那四个字,也就下得太浮躁点。尤其可笑的,是不问时代,不问地域,拿今日北京来比,虽然,就算放开时代地域,就说今日北京罢,北京人家庭中无无槐树者(前以人手为比,人无无手者,就是说庭中无无槐树者),这个断定,请先生自己去证实罢了。闻先生居于人家园中,或者就认定北京人都是住在园中了。

人各有能有不能,知之为知之,不知为不知,那是读书人光明态度。用不着遮揜的,工程作法之有无,与图之画得好不好,不过金钱问题罢了。买一部工程作法,需三十元钱,雇一个画图助手,花四十元钱,又有啥希奇?挑剔至此,真太无聊,先生休矣。

[1] 原文见李芳、厐思纯《一份湮没了八十余年的争辩文献》,贵州文史丛刊,2018年第贰期,109 - 119页。此为节选之乐文。感谢《贵州文史丛刊》杂志编辑部及乐嘉藻先生家人允许转载此文。

中国建筑与全球化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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梁思成:读乐嘉藻《中国建筑史》辟谬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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